对中原的仰慕素来已久了。对于一个自称喜爱中国史的人,居然足迹没有踏上过华夏文明的发祥地,听起来有点滑稽可笑。所以下决心一睹她的芳容。坐飞机从宁波到郑州,在新郑机场下来,叫了出租车直奔预定的河南博物馆对面的酒店。一下飞机,看见“新郑”两字,浓烈的历史感便扑面而来。新郑位于郑州市郊,虽然现在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县级市,但是据说轩辕黄帝出生于此,又发迹于此,并且春秋战国时作为郑国和韩国的都城长达500年之久,所以当年在中原腹地的地位重要得一塌糊涂。从新郑到郑州的路上,在出租车里向窗外远眺,原野一望无垠,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之中,难以分辨究竟是雾是霾,禁不住又感慨起来“这分明是王气”了。虽然河南这个地名对于当下沿海一带已然成为落后贫穷的代名词,有点英雄迟暮,却丝毫没有阻挡我澎湃的好奇心和奔放的想象力。颠簸之中隐约看到了当年孔子一行匆忙的身影,沿着脚下这条通衢大道,汲汲奔走于中原各国之间,惶惶如丧家之犬。

以郑州为行程的起点,第一站是安阳。为什么选安阳这么一个不算太有名气的地方作为头一站呢?因为那里有殷墟,是甲骨文的故乡。从前的读书人最喜欢干的一件事情就是厚古薄今,开口就讲三代,仰慕得不行。但是民国年间,学界弥漫起一股浓烈的疑古风潮,认为古代史是层累堆积而成,严重怀疑中国的整个上古史是儒生们YY的产物,或许事实上并不存在。胡适在北大讲中国哲学史就索性从诗经的时代讲起了,直接跳过了三皇五帝和夏商,从周宣王开讲。殷墟甲骨的发掘,犹如晴天惊雷,把人们从疑古的迷梦中唤醒。尤其经过王国维基于甲骨文的严格考证,发现史记里《殷本纪》关于商代先公先王的记载竟然都是正确的。原来,商代不仅果真存在过,而且存在得非常辉煌。既然《殷本纪》被证明是基本可信的,那么《夏本纪》也应该同样可信,这是合乎逻辑的推理,尽管夏朝本身的实物遗迹几乎荡然无存。所以,正是因为安阳,整个中国的上古史得以重写。我觉得怎么抬高安阳的地位都不为过。可惜,很多历史上声名显赫的地方,现在却湮没无闻了。譬如当年的邺城,也就是现在河北的临漳,魏晋时期威震四方,现在却不为人所知,荒草萋萋了。安阳也没有逃脱同样的命运。

都说内地人不会做生意,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殷墟作为一个世遗景点,又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竟然门可罗雀。去年我带着孩子去上海欢乐谷游乐园,售票处人山人海蔚为壮观。眼下,门口买票的人却屈指可数,反差太大。因为在郑州坐错了车,到了殷墟已经下午两点,饥肠辘辘,偌大一个门口,转了一圈,竟然找不到像样的吃饭的地方,只好在路边一个卖凉皮烩面的小摊贩那里要了一碗饺子充饥。

不过,等到进了殷墟的大门,原先的沮丧情绪一扫而空。迎面而来的先是一座博物馆,向游客倾诉殷墟发掘的历史和出土的文物,娓娓道来,令人沉浸在其中。

甲骨的发掘,从清末翰林王懿荣的年代算起,也不过百来年,前前后后大约出土了十几万片。起初贩卖甲骨的商人长期隐瞒甲骨的出土地,直到后来罗振玉花了巨资才探知甲骨的真实出土地是安阳的小屯村,也就是眼前的殷墟遗址。此后的考古发掘活动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除了抗战八年不得不中断,百余年来绵延不绝。甲骨发掘的高潮发生在1936年抗战前夕,一批学者包括董作宾、梁思永和胡厚宣从一个命名为YH127的灰坑里一次性发掘出了一万六千余片巨量甲骨,震惊中外,是殷墟考古史上空前绝后的里程碑。这些甲骨集中在一个窖穴里,因为体积巨大数量巨多,无法现场清理,最后采取了用拼接起来的柳条箱整体搬迁的办法,才成功发掘运送出来。

甲骨的制作过程是这样子的:先用锤子在龟甲背面凿上一系列凹坑。占卜时用炭火灼烧凹坑处。因为凹坑附近厚薄不均,热胀冷缩之下,龟甲表面出现裂纹。从裂纹的形状和走向判断吉凶。据说,裂痕夹角接近90度为“是”,小于90度为“否”。占卜后,将所卜问之事刻在甲骨正面,这就是甲骨文的由来。

据说这是郭沫若最喜爱的一块甲骨,是一块牛的肩胛骨,而非龟甲。右下方有个“王”字可以清楚识别出来。

商这个王朝,放在中国的整条历史长河里,显得有点突兀。商原本是东夷的一支,风俗民情跟古代中原的原住民相比,有点异类。比方说,王位继承除了父死子继,还遵循兄终弟及的制度。再比如,活人殉葬的盛行。秦穆公死的时候,殉葬了大约两百人,包括三个著名的大臣,这件事情,纪录在了《诗经》里面。这种野蛮制度,并非秦人首创,寻根溯源,是从商人那里继承下来。按顾颉刚的考证,秦也是东夷的一支,后来才西迁。这样很好解释了为什么秦人和商人都热衷于活人殉葬,因为他们的祖先本是同源。

妇好这个人就不用多说了。她是中国最早的一位巾帼英雄,商朝晚期商王武丁的一位妻子,也就是“司母辛鼎”里的“母辛”,主持过很多祭祀活动,也多次带领过军队征讨四方。妇好墓完好无损,从未被盗过,出土了一千多件珍贵文物。


(闻名遐迩的司母辛鼎)

在这个姓氏对照表里找到了甲骨文里“伊”的写法。

这个长廊设计得还挺有意思,有点特色。

长廊里陈列的全是甲骨文字的解析。

殷墟遗址分为两大块,殷墟博物馆是一处,王陵遗址是另一处,两处离得不算近。中间可以乘坐免费的电瓶车往返。王陵遗址就是出土司母戊大方鼎的地方。去殷墟的游客一般只参观殷墟博物馆,只有我这样的超级粉丝才会想去王陵遗址看一眼。所以长长的一辆游览车,只载了我一个游客,倒也觉得很荣光,只是司机好像有点不太情愿。不情愿也没办法啊,谁让你们收这么贵的门票呢。


(司母戊鼎的出土地,殷墟王陵M160坑)

司母戊鼎现藏于北京国家博物馆。几年前去北京,看见“司母戊”的称谓已经改成“后母戊”了。据说商代人很喜欢把字反着写。所以“司”即是“后”。“后”在夏商是王的意思。看来北京的学界大佬们是铁了心把“司”解读成“后”了。殷墟博物馆里面还没有做任何改动,司母戊依然称为司母戊,司母辛依然称为司母辛。可见,关于这一点,学术界现在还没有完全统一。整件事情其实很无聊,折腾来折腾去我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前面提到了,从郑州去安阳时阴差阳错坐错了车,到了这个老火车站。花了四个小时。

这才是安阳东站,新建的高铁站,回郑州只花了半小时!


(写于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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