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是本好书。虽然只有薄薄的三百来页,却言简意赅,浓缩了中国古人智慧的精华。我看了好几遍,爱不释手。里面有一章讲杨朱的思想。提到那个著名的一毛不拔的故事,出自《列子·杨朱》一篇,大意是墨子的学生禽子问杨朱:“拔先生身上的一根毫毛用来拯救天下世道这样的事情先生干不干呢?”杨朱不理他直接走了。禽子很纳闷,找到杨朱的学生孟孙阳。孟孙阳说:“你是不懂先生的良苦用心啊!请问,要是有人提出,痛打你一顿,然后给你一万块钱,你干么?”禽子说:“干!”孟阳孙又问:“要是砍断你一条腿,然后给你一个国家,你干么?”禽子不说话了。
这段对话背后的寓意可以从不同侧面来理解。在我看来,它至少说明一个道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时不时会把抉择的对象放在称的两边加以权衡比较。举个简单例子:摆上两份工作,一份是朝九晚五干活轻松年薪20万,另一份是996经常加班年薪50万,该选哪个?对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虽然对于不同阶层、不同性格、不同年龄和不同性别的人群,这杆称都不尽相同。
二
都说生命高于一切,但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总是这样。按交通部的数据,中国每年因车祸死亡6万人(世卫认为实际数字可能超过20万)。如果将道路限速降低一半,比如每小时100公里变成50公里,60公里变成30公里,并且严格执行的话,那么车祸死亡人数肯定会大幅减少,大概率每年能少死几万人。降低机动车速的代价无非就是削弱了生产效率,快递会变慢,出行花在路上的时间会增加,但对于日常生活其实没有太大影响,很可能只会影响到GDP的1%。在几万人鲜活的生命和日常生活的快捷便利这两个选项面前,我们毅然选择了后者而漠视生命,没有丝毫犹豫。
再举一个例子。美国每年有4万人死于枪械,其中1.5万人死于谋杀,2.5万人死于自杀。枪支泛滥成为社会的一大沉疴宿疾。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枪支自由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入室抢劫犯罪大幅减少。在美国生活多年的华人多半会认同尽管大城市不太安全,但是很多小镇子里治安良好,近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再有就是人的性格不得不收敛,趋向友善了,个个显得恂恂有礼。无论这种友善出自真诚还是虚伪。人际间发生剧烈冲突的可能性大为减少。因为凡事需要掂量后果,不能任情恣性把事情做绝了。同样道理政府不敢过分欺压百姓,社会趋于和谐了。眼下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的年代。除了零星的局部冲突以外,世界范围内半个多世纪里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这放在人类历史里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究其原因在于核武器的威慑作用,大家不敢乱来。枪支自由的双刃效果多少有点类似。
再举个例子。解放后国内经历了诸多的政治运动。当然,那都是前进道路上的曲折和艰辛探索。先不提反X、大XX、文X这些不堪回首的浩劫和灾难,单说其中不那么知名、并且口碑尚好的解放初年的镇压XXX运动,就杀了上百万人(主席亲口说是杀了70万,1996年中央党史研究室撰写的正式报告里的结论是87万人。著名学者杨奎松则认为实际处决了至少上百万人)。金庸和梁羽生的父亲都死于那场运动。按现在的标准,这上百万人里面究竟有多少罪大恶极的坏蛋暂且不论,我们真诚得认为这上百万生命的代价换来了当年社会的安定和劳苦大众的幸福生活。在这里,个体的生命不再高于一切了,甚至轻如鸿毛。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是诗人的理想。普通草民们的价值观肯定与此大相径庭。撇开具体条件而侈谈生命爱情自由孰轻孰重,其实没有太大意义。不妨把这件事情量化,分别赋予它们各自的权重则要更加理性一些。科学的说法也许是:多少自由可以换取什么样的爱情。或者,多少年的生命相当于哪种程度的自由。举个例子,我年轻时曾经真心许愿拿十年生命来换取天底下最美好的爱情。在这里,爱情的魅力相当于十年的生命。再打个比方,倘若你能多活十年,但是必须坐十年监狱,干不干呢?我想多数人肯定不愿意做这笔交易。在这里,生命让位给了自由。但是如果可以获得一座金山或者能让你做一年皇帝,同时必须付出十年牢狱的代价,我想很多人一定会趋之若鹜。在这里,自由让位给了金钱和权势。
三
人类历史上面临的诸多社会问题,回头看或许当时不一定亟需解决,尽管历史无法假设。工业革命时期,各国大量燃烧煤炭驱动机器和取暖,导致严重空气污染。很多人对此忧心忡忡,各种世界末日说应运而生。但是后来随着石油天然气等新型能源的广泛使用,煤炭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所以煤炭污染问题的解决并不是因为人类的强力干预,而是新技术被开发出来,旧技术被淘汰的自然结果。以前我们担心中国人口太多,所以制定计划生育政策限制生育,很多妇女被迫绝育,想生却不能生,同时造成独生子女孤寂的一代。现在却发现大家越生越少,开始担心人口减少,于是鼓励三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其实地球能够承受的人口上限远远高于我们的想象。目前的很多社会问题比如教育医疗这些,其实是人口过于集中、资源分配不合理造成的,而并非总人口过多的缘故。印度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但是它的人口出生率也是逐年减少,不久的将来也同样会面临人口减少的难题。一个世纪前,有产者和无产者的矛盾不可调和,但是随着社会进步,土地的拥有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农场主也好,佃农也好,包产到户也好,似乎并没有多大区别。如果种地种得不开心,离开农村到城里打工也是一条谋生的出路,不像过去的农民一辈子被栓在土地上。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大规模推广,农民所占的人口比例大幅减少,作为一个阶级已经逐渐淡出社会主流,而被新兴的服务业取代。自古以来农民和土地拥有者间的矛盾与其说是得到了解决,还不如说是因为生产力发展而自然消弭了。回头来说新冠,也有可类比性。过去的两年里我工作的学校规定师生必须定期核酸检测、旅行隔离、上课戴口罩、打疫苗以及其它各种强制措施,我感到不胜其烦。但是说起防疫的效果,相比巴西、印度、瑞典这些对新冠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的国家,美国实在好不到哪里去,甚至疫情更为严重,贻笑天下。其实天底下的事情不一定都需要积极解决。等一等,拖一拖,也许问题本身自然而然就消失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躺平既是一种人生哲学,在很多时候,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呢。
四
学者们总是喜欢发明一些玄之又玄的专业名词,显示自己高大上。明明是印钞票这么简单的事情,经济学家非得说成是量化宽松。力学里很多概念明明可以用矢量形式表达,写文章的时候非得用上张量公式,显示自己有学问。同样道理,人口学家们发明了诸多莫名其妙的算法,像人口生育率、离婚率,也包括预期寿命。我删繁就简,来个直截了当的计算,给当下美国死亡年龄取个平均值。因为鉴定病人是否死于新冠的标准不一,我觉得单独讨论新冠死亡人数不太合理。比较各年份死亡总数的变化和死亡人口的平均年龄也许更加科学一些。好在美国疾控中心CDC在网上提供了各州和各年龄组死者人数和年龄的详尽原始数据。我的计算结果是2020年全美所有死者平均年龄大约是74岁。按照这个年龄从2020年往回推算的话,那就是1946年,正值二战后生育高峰伊始的年份,见下表。表中每一行里出生年份和死亡年份间隔统一设为74年,便于直观对比。
出生年份 | 出生人口(万) | 死亡年份 | 死亡人口(万) |
1939 | 247 | 2013 | 260 |
1940 | 256 | 2014 | 263 |
1941 | 270 | 2015 | 271 |
1942 | 299 | 2016 | 274 |
1943 | 310 | 2017 | 281 |
1944 | 294 | 2018 | 284 |
1945 | 286 | 2019 | 285 |
1946 | 341 | 2020 | 336 |
1947 | 382 | 2021 | 约340 |
1948 | 364 | 2022 | ? |
1949 | 365 | 2023 | ? |
1950 | 363 | 2024 | ? |
显然,二战结束后的1946年是个分水岭。二战后美国每年出生人口远多于二战前和二战期间。比如1946年比1939年多生了将近100万人。就死亡人口来讲,2020年是个转折点。2020前的死亡人口趋势完全无法反映二战后的生育高峰,大体跟二战前的年均出生人口一致,也就是270万左右。2020年全年死亡336万人,跟1946-1947年间的出生人口可以衔接上了。所以不管有没有爆发新冠疫情,全美死亡人数的变迁很可能大致就是这个趋势。新冠见证了或者说引发了未来十年间死亡高峰的到来。当然,从概率理论的原理来讲,人口变化是个动态过程,生育高峰跟死亡高峰并不存在简单的一一对应,而类似于一种积分关系,跟各年龄组的人口分布有关。但是从多年的总体趋势来看,两者间应该存在某种关联。放在历史长河,眼前的死亡高峰完全可以看做是70多年前生育高峰的自然结果。认为新冠疫情导致死亡高峰的观点很可能是倒因为果。当然,这仅仅是我的猜想。关键还得看新冠疫情结束之后的死亡人口统计。如果未来几年依然居高不下,那就说明新冠确确实实不是死亡高峰的罪魁祸首,顶多只有间接的相关性。
五
不管怎么说,新冠的蔓延危及公众的健康和生命。但是,因此采取的各种隔离和封锁措施却是剥夺了个体的自由。孰轻孰重?就我个人来讲,新冠阻断了航路,令人望洋兴叹,各种美好的旅行计划就此化为泡影。生命在于运动。离开了运动,生命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像行尸走肉几无价值可言。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缩短一年的寿命来换取这三年里失去的行动自由。对于普通人,也许没有强烈的出行需求,对自由的渴望也没有我这般迫切,但是诸如社区隔离、旅行限制、核酸检测和佩戴口罩的施行依然会造成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诸多不便。沿用本文开头建议的换算方法,用一天的生命来换取10天因隔离和各种限制丧失的自由,我想并不为过。倘若生命和自由之间1比10的对等比例果真是成立的,我们可以大致估算一下让14亿人社区隔离一个月(只是打个比方)的代价。简单的数学告诉我们那相当于1400万年的生命总和!
我们平常所说的拯救生命也好,丧失生命也好,其实并非真的去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或者消灭生命。因为生命或早或晚终将离去,无所谓拯救或者丧失。当我们谈论医生拯救病人的时候,准确的说法是指延长了病人的寿命;同样的,丧失生命的实质是缩短死亡年龄。按照美国疾控中心CDC的统计,新冠迄今为止在美国直接或间接造成近90万人死亡,预期寿命减少1.5岁。即便我们认可这个结论,这个跟战场上阵亡90万士兵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因为士兵们大都是年轻人。士兵阵亡的实质是缩短了50年以上的寿命,更何况失去的是最宝贵的青春。而新冠病亡者的年龄,我按照CDC公布的数据计算了一下,大致是75岁。所以新冠造成的社会影响跟战场上士兵阵亡或者自然灾害造成的人员伤亡无法相提并论。非要比较的话,按照减少的寿命总年数,90万人新冠病亡跟3万名士兵在战场上阵亡大致相当,尽管这样的数字对比有点冷酷无情。
如果接受我这种量化的分析方法,不妨进一步估算一下隔离措施带来的代价。简单的数学告诉我们假设把14亿人隔离一个月的代价大致相当于1400万年除以1.5年,也就是将近1000万人因新冠病亡。即便把生命和自由两者的权重比例从1:10夸张地放大到1:100,结果依然惊人。当然,防疫这件事情很复杂,没有完美的方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这里无意抛出一个简单结论。我只是想老生常谈,提醒决策者:当我们权衡包括防疫在内的各类社会措施的时候,绝不能漠视个体的利益和自由,即便是举起拯救生命和守护健康的大旗。
结尾
回到本文开头的那段对话,其实故事还没讲完。墨子的弟子沉默不语了以后,孟孙阳接着说:“的确,与肌肤相比,毫毛微不足道;与肢体相比,肌肤又是微不足道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是,没有毫毛就没有肌肤;没有肌肤就没有肢体。一根毫毛固然只是身体中的万分之一,但是,难道因为它小,就可以不当回事吗?”最后,《列子·杨朱》篇总结道:"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说得真好啊。
(写于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