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写在大选前夜

四年一度的大选既象是狂欢节日又象是一场马戏表演,在铺天盖地的争吵、攻讦和谩骂的喧嚣声中,粉墨登场的各路小丑们把西方政治里的种种丑态展现得淋漓尽致。观看了两场总统候选人的电视辩论之后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人家选美或者选秀都是尽其所能展现各自最美好的一面,但是这个总统辩论却是劈头盖脸相互揭丑,使出浑身解数给对方穿小鞋。人性中阴暗的一面在此昭然若揭,令人情不自禁联想起马克吐温笔下那篇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竞选州长》。大选前夜辗转难眠,回顾几个月来的所见所闻心生感慨,借此机会整理一下自己纷芜的思绪,付诸笔端留作纪念。

我跟孩子们讲:如果我当总统,第一件事就是要实行计划生育,规定每对夫妇最多只能生育两个孩子。人类繁殖过快,绝大多数的社会问题都跟人口过多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环保啦能源啦粮食啦,无非是资源消耗过快,把人口减少一半不就全都解决了嘛。第二就是限制汽车。每户人家最多只允许有两辆车,同时禁止私人拥有大卡车。看看马路上跑的汽车大多只坐着一个人,完全是污染环境浪费能源啊。我还要限制住房面积,住房过大的家庭必须交奢侈税。贫富差距应该缩小,个人收入差距不能超过三倍。然后就是削减科研经费、削减研究生数量、削减学术期刊。因为政府下拨的科研经费过多,所以高校里招收了大量不合格的博士和硕士生,发表出来的论文汗牛充栋却极少有价值。这些论文污染了学术环境,使真正富有天赋的学生迷失在其中,日积月累造成恶性循环……没等我讲完,孩子们笑了:平时总听你说支持共和党的这个观点那个政策,但其实你不仅是个democrat,还是个socialist,总想要限制这限制那,控制所有的事情。

呵呵,每个人心目中多少会有自己的理想国。因为,人人都做梦。区别在于,有些人做着梦说着呓语,思绪迷失在了梦境里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区别。而有些人做着梦说着呓语,自己明白是在做梦,偷偷在梦里笑笑罢了。当然,我没有把这段话说给孩子们听,怕她们听着觉得太深奥。

现实世界充满了太多的丑恶和堕落,所以古往今来理想主义有着庞大的市场。柏拉图心目中的理想国由一位年高德劭的哲学王来统治。这位哲学王集知识、智慧、真理、正义和道德于一体,几乎就是完美的化身。孔子跟柏拉图虽然天各一方,但同处一个时代,身上也同样洋溢着悲天悯人的理想主义情怀。儒家推崇备至的圣人们一定是德隆望尊,具备仁义礼智信的高尚品格,何尝不是哲学王的翻版呢。西汉的董仲舒干脆遵奉孔子为“素王”,声称孔子事实上已经是无冕之王,内有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也就是所谓的内圣外王。那就跟柏拉图的哲学王没什么两样了。

但是,这个哲学王很可疑。第一个可疑之处的是他的产生机制,究竟是公众投票呢还是一群哲学家关起门来秘密选举。如果是后者,难免滋生无穷的弊端。其次,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者不一定有治国安邦之才。想必,这位哲学王或者圣人身上的品格描绘起来那一定是刚毅勇敢、诚实守信、宽宥仁慈、思维缜密、品格高尚、知识渊博。但是任何美好的东西,过犹不及。勇敢过了头就成了鲁莽,守信过了头就成了迂腐,仁慈过了头就成了妇人之仁,思虑过了头就容易偏离正道,品格过于高尚就会脱离群众不接地气,知识过多就容易纸上谈兵以致书生误国。杀伐果断跟草菅人命之间只有一墙之隔;谨慎小心跟优柔寡断之间也不过一步之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任何事情,把握好“度”才是关键,但是如何把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再其次,人性可以伪装,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伪装是处心积虑刻意而为,有些则是下意识的行为。当太子时是一个样,上位以后有可能变成另一个样。杨广韬光养晦,任劳任怨,温良恭俭让,不贪财不好色,德智体全面发展,搞得他老爸杨坚不得不废长立幼。结果呢?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庶母上床,紧接着隐忍了几十年的大头症立马爆发。即便果真是不世出的圣贤,比如孔子,那又如何?孔子担任鲁相后第一件事就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他的政敌少正卯,曝尸三日,丧心病狂啊。少正卯有什么错,无非就是三观不合。看人家不顺眼,或者嫉妒自己的门生投奔人家,明摆着公报私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往往如此。王莽大才槃槃,勤勉谦逊,夙夜在公,奋不顾身践行了儒家的理想,大有孟子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结果弄得鸡飞狗跳,一地狼藉。希特勒早年本是个真诚善良热爱艺术的文青,但是最终蜕变成了一个战争魔王 。因为权力能使人疯狂啊。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叫琼斯的美国人痛恨和厌倦资本主义世界,开创了一个叫人民圣殿教的教派,带领一帮人在南美圭亚那的原始森林开辟了一块农庄,叫琼斯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与世隔绝的乌托邦生活。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种族歧视,人与人之间相互友爱,听起来一切是那么美好。但是过度集中的权力无可避免得演变成了赤裸裸的暴力。一个曾经主张和平、仁爱并且受到人民爱戴的领袖,逐渐转变成了专横跋扈的残暴独裁者。终于,在1978年的某一天,琼斯镇的所有918人在琼斯的带领下集体服毒自杀,酿成了骇人听闻的空前惨案。

类似的例子俯拾皆是,史不绝书。过往的实践证明以德治国并不靠谱,那么这个哲学王的政治理念也同样不靠谱。所以卡尔波普(Karl Popper)一针见血地指出,柏拉图理想国里的哲学王其实是后世形形色色各类专制统治和独裁者的始作俑者,不无道理。

理想主义者们固然可敬,但多少给人不诚实的感觉。我时常私底下怀疑,那些创立主义和宗教的,以及打着各类“匡世济民”的明晃晃亮闪闪旗号的,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是否怀藏私心,或者潜意识里仅仅是为了张扬个性的乖戾?(我极力避免使用“骗子”这个词,以免过于冒犯和亵渎)。以这些宗师们的睿智、才华和见识,终归是应该认识到现实世界本没有一了百了的解决方案,却依然苦心积虑炮制出号称包治百病的各类灵丹妙药,而且竟然能够博取世人的信任,驱动信徒们飞蛾扑火、前仆后继。或者,他们本身的确是真诚善良的,但是不幸被后世形形色色心怀异志的各类野心家所利用。

从哲学层面上来讲,我完全赞同波普的观点:历史的未来进程无法预知,任何宣称可以提供某种确定真理的社会知识体系或制度都蕴藏着极大的危险。苏格拉底有句名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对于社会发展,尤其应该怀抱这种谨慎的态度,以证伪和试错的姿态惴惴小心地把握航船前进的方向。航船的舵手无需具备出类拔萃的聪慧才智,只要能够把稳船舵使航船能在视野宽阔的航线上行驶便可堪大任。所以汉朝最亮丽的时刻我不认为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而是萧规曹随的文帝、景帝和宣帝的时代。政客们往往精力旺盛野心勃勃。阻止他们瞎折腾的一个有效办法就是用选举这样的闹剧让他们疲于奔命徒耗精力,社会也因而最大可能避免了因为领导者的个人喜好而偏离中庸之道进而驶入险象环生的惊涛骇浪和荆棘乱石之中。

民主制度背后的逻辑也许可以这样理解和诠释:表面上政治生态的种种乱象其实映射了人性内在的缺陷。那些高坐庙堂之上执掌最高权力的,大都阴险狠辣、刚愎自用、寡廉鲜耻、翻云覆雨。汉武唐宗宋祖,可谓英主,但拿起放大镜来端量,单从人性角度来讲恐怕连市井常人都不如。权力是腐蚀剂,污浊肮脏,把原本美好的人性腐蚀得千疮百孔。最高权力往往意味着最变态的人性。但另一方面,社会又不得不需要强人来领导。所以,这是一个无奈的矛盾。而民主政治只不过把这种矛盾赤条条得袒露在了世人面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选举的实质是从一群有人格缺陷的坏蛋里面选出一个相对不坏的领导人,而绝非最优秀的人才。

圣经里说,人类最初都讲相同的语言,后来人类骄傲自大萌生野心,联合起来兴建通往天堂的通天塔(Babel)。因为大家语言相通,齐心协力,塔越建越高,直插云霄。为了阻止人类的宏大计划,上帝设法使人类的语言开始混杂,以致相互之间无法沟通,通天塔终于半途而废,人类从此各奔东西。

既然这样,人的多样性乃与生俱来,本是上天的意志。芸芸众生,趣舍万殊,静躁不同。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有人绳趋尺步,有人放浪形骸。性格爱好从娘胎里就不一样,更何况后天环境的各种影响。企图把大家的思想和步调统一起来,无异于逼着大家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理想主义固然让人钦佩,但是万众归一的理念,从人类数千年的实践来看,即不现实,也过于危险。那些雄心勃勃欲建立起完美信条的人往往是第一个践踏这些信条的。即便侥幸建立起了一个理想王国,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或早或晚总归要崩塌。但另一方面,人性固然有自身的弱点,却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丑陋的现实背后也许隐藏着一颗趋善的内心。通往天堂的巨塔虽然无法建成,但直面现实、因势利导理应能使社会趋向美好。社会进步需要一种批评性的而不是歌功颂德的结构,但是任何剧烈的变革都过于痛苦,保守主义者们倡导的切香肠式的渐进改良也许是一剂良药。

如果万众归一的理想国已被证明是渐行渐远,那么退而求其次,最不坏的社会也许就是现实中最好的社会,最不管事的政府也许就是现实中最好的政府。既然权力是一剂毒药,那么权力理应进行分散,权力必须得到制衡。所以,黄老哲学虽然看似消极,其实真谛的光辉影影绰绰、若隐若现。老子在《道德经》里号召天下人绝圣弃智、绝仁弃义,是因为世上的事情不是做得还不够,而是做得太多。少点什么圣贤,少点干预和控制,少点雄图大略,保持韬光养晦,以不变应万变,就能杜绝公权力的滥用,也许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如此说来,庄子所谓“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的描绘或许是我们未来真正值得追求的目标了。

P.S.

说了半天,到底选谁?我打算弃权了,谁也不选。下次整理好了心情,定会卷土重来。尽管我赞同象党的大部分施政方案,但是我对驴党也并无深仇大恨。中美间的十年签证就是奥巴马时代实现的,我对此感激不尽。哪个党派上台真有那么大区别么?无论这次哪一派获胜,四年后一定要把它选下台,这才是最要紧的。

附:选票是长这个样子的。数了一下,总统候选人竟然有21个!





(写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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