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狗的棋表面看起来平淡无奇，甚至有不少缺陷。诸多职业高手在分析了阿狗跟樊麾的五盘对局之后，一致得出结论说阿狗的棋力相当于业余最高水平至职业初段之间。李世石自己也说阿狗跟他之间差距明显。但是且慢，阿狗的优势在于不犯明显错误，这也是职业高手的共识。如果每一步棋都是中规中矩的职业初段水准并且不失误，那么事实上，就总体而言就相当于职业高段水平。因为人跟机器的最大差别是人受情绪影响水平起伏波动，而机器象一尊石佛，不知疲惫也没有情感。一个职业高手，即便是九段，全盘不失误的可能性很低。即便是李世石和柯洁这样的绝顶高手，比赛时也经常会犯低级错误。人类之间的比赛，即便一招失手，也往往能够反败为胜，因为对手也会犯错。错进错出，增加了结果的不确定性。但是跟机器对弈，一招失手，基本上就满盘皆输了。九段又怎样，机器只要稳稳当当应对，即便开局稍稍落后一点，等到中盘和官子，人的脑子经过长时间思考，总有糊涂的时候。等人一旦犯错，机器定会紧抓不放，穷追到底，那就万劫不复，没有翻盘机会了。

二

李世石的棋风是典型的攻击型。但是攻击型棋风其实风险很大，漏洞很多。而阿狗恰恰是最不惧怕战斗的。跟电脑下过棋的都有体会，就是电脑的局部计算力极强。跟电脑比拼计算能力，人类肯定会处下风。以阿狗强大的计算能力，我很怀疑李世石能应对得过来。武侠小说里的绝顶高手多数都不硬来，没有短兵相接，往往隔空拆招，比拼的是内力，几招下来，兵不血刃，就高下立现。围棋的最高境界恐怕也应该是李昌镐式的太极招法和绵里藏针的内功。阿狗的行棋哲学，感觉上很像是这种类型，简而言之就是“遇强则强”，表面看来不过尔尔，甚至有点笨拙，其实内力深厚。虽然招法简单朴素，没有惊艳之举，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不主动挑起战斗。但是事实上，战斗力极强。之所以不主动挑起战斗，是因为战斗的不确定性太大。同样可以取胜，当然是走风险小的捷径，何必没事找事惹是生非。

三

谷歌的研发团队里面有一名台湾人，英文名叫Aja Huang。他是一月份发表在《自然》杂志上那篇石破天惊的文章的第二作者。网上有人透露他的真实姓名叫黄士杰，是台湾一名业余6段。我不清楚台湾的业6相当于大陆的业余几段。因为业余段位这东西猫腻太多。中国的业余6段必须是拿到全国性比赛的名次，由中国棋院专门授予，所以代表了极高的业余水准。而日本和北美的业余6段就太水（很惭愧，本人就是美国棋协的6段），大致相当于国内的业3至业4之间。据黄士杰自己讲，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弈城上面那个叫做deepmind的账号其实是他本人，而deepmind有很长一段时间稳坐9d，能在弈城上面稳坐9d的至少相当于业6或者冲段少年的水平，这已是网上的共识。照此说来，台湾的业6似乎跟大陆的业6相当，属于业余高手级别。以业6的水平，自然能掂量出欧洲冠军跟世界冠军之间的巨大差距。既然如此，那么谷歌的这次挑战就应该出于深思熟虑，而不可能是自不量力的鲁莽冲动之举。毕竟100万美元也不是小数目。刚战胜樊麾就迫不及待得向李世石挑战，感觉应该至少有了五成把握，否则不会自取其辱。所以，隐隐感觉：来者不善。

四

俞斌最近在新浪有过一次访谈对话。鱼头在里面流露出一点关于阿狗跟樊麾的那场比赛涉嫌作弊的想法。因为谷歌团队对比赛的技术细节讳莫如深，而樊麾自己对此也是一问三不知。所以，怀疑并非空穴来风。但是我认为靠不住脚。其一，谷歌是大公司，冒作弊的风险，光为了出风头？有点天方夜谭吧。比赛是有裁判的，况且发表在《自然》上面的文章作者有二十多位。如果集体作弊，那真是跟阿波罗登月造假这种奇谈怪论一样匪夷所思了。其二：马上就要跟李世石对决了。如果说去年战胜樊麾靠的是作弊，这回再来次作弊，这岂不是作弊上了瘾，病入膏肓了不成？其三，关于打劫的问题，网上有人怀疑阿狗和樊麾的比赛是否对打劫做了某种限制。事实证明这并不成立，从第五盘的棋谱来看，有一个劫争进行了六、七手之多，最后的结果是双方进行了转换妥协。我看了旅居美国的前韩国棋手金明完八段对第五盘的讲解，里面对此劫争进行了详细分析，他的结论是阿狗的劫争水平很高，根本不惧怕打劫。况且了，如果即将到来的这次比赛真的对规则有所限制的话，应该在新闻发布会上加以明确宣布，以谷歌这样的大公司，暗地里搞猫腻应该不可能，所以规则禁止或者限制打劫这一点完全不成立。如果非要说去年阿狗跟樊麾之间的比赛真有什么讳莫如深的地方，使得比赛双方对细节三缄其口。我倒是有个想法，属于独家观点。我认为很可能是谷歌团队并没有拿出阿狗最好的配置用来对付樊麾。也就是说，当时留了一手。比方说，硬件配置并非最强，以及某些参数并未调到最佳，甚至限制阿狗的攻击性，等等。既然比赛呈现一边倒的结果，樊麾脆败，就给了谷歌团队极强的信心，认为如果阿狗以最强悍的面目参赛，有能够战胜人类最强手。我认为这个解释更加合乎情理。

五

网上有人怀疑谷歌是否在过度营销。我认为，营销和炒作确实存在。为什么搞得神神秘秘，跟樊麾的比赛在去年十月份，却直到今年一月底才对外公布，明显有商业营销的痕迹。但是这个不难理解，因为一，谷歌是个商业公司，deepmind这个项目搞了好几年，至少二十多人参加，应该已经砸下去了不少投资，现在既然成果出来了，当然期望达到轰动效应，无可厚非。正如好莱坞电影，正式上映前一定不会有太多剧透。无非是想留下悬念，吸引大家眼球。二，电脑围棋无论怎么强大，肯定有它的软肋，透露太多细节包括棋谱就容易让人分析它的弱点，那么跟李世石的大战就起不到预期效果。三，如果没有在《自然》杂志上刊登的这篇文章，那么还可以算作是一次纯粹的商业炒作。但是文章发表出来后意义就完全不同了。众所周知，《自然》是学术期刊的一个顶峰，能够在上面发表文章，一定是做了周全的测试，没有十成的把握不可能拿出去发表，因为参与这个项目的团队成员都是领域专家，他们要承担自己学术声誉受损的风险。

六

李世石毫不客气得说樊麾的棋力跟他相差两子。这个我基本认同。职业棋手之间的棋力其实相差细微。一线高手和低段棋手的水平差距不足以达到让子的水平。充其量也就是让先的差距。业余跟职业对抗赛是历年晚报杯的压轴大戏。晚报杯二十年的实践证明，职业高段跟业余最高水平的较量也就是让先的差距，两子根本让不动，更遑论职业棋手之间的差距。每年的全国定段赛竞争无比激烈，通常名额只有二十名左右，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比考清华北大不知道要难多少。我查了一下，樊麾定段的年份1996年全年只有12人被授予职业初段，其中彭荃、牛雨田的名字赫然在列。何况两年后的1998年樊麾在初段棋手里脱颖而出晋升二段。可见，樊麾根本不是什么水货。其职业巅峰期跟李世石的水平可能也就让先的差距。考虑到樊麾移民法国后水平有所下降，技艺生疏，那么目前跟李世石相差两子水平，应属正常。既然阿狗能以5:0横扫樊麾，而且从棋谱上看出后者基本上没有还手之力。那么阿狗的棋力至少高于樊麾半子的水平。所以，以去年十月份阿狗的水平跟李世石相比，最多不超过让先差距。所以，只要从去年十月到现在近半年时间里阿狗的水平能够提高半颗子，就完全可以跟李世石分庭抗礼。

七

那么，阿狗有没有可能再提高半子水平呢？我仔细研读了发表在《自然》上那篇文章的英文原文，里面有相当详尽的数据。阿狗其实有两个版本：单机版（Single-machine AlphaGo, 48 CPU，8 GPU）阿狗和多机版阿狗（distributed version AlphaGo, 1202 CPU, 176 GPU）。跟樊麾较量的是多机版，并非网传的单机版。有文章的插图为证：测试结果表明多机版阿狗的棋力相当于职业五段左右。而单机版的棋力是非常稳定的职业二段。那么阿狗跟樊麾5:0的比分就完全可以解释了。现在的悬念是阿狗跟石头决战的时候，谷歌将动用多少硬件资源。如果说CPU或者GPU数目增加20倍的话，棋力可以提高三段，那么是不是说如果硬件资源在现在的基础上再增加20倍的话，棋力还可以提高三段？当然没有这么乐观，棋力跟硬件资源的关系肯定不是线性的。绝大多数人忽略了那篇文章里表8的最后一行，就是谷歌团队其实还测试了一款跟樊麾比赛的机器相比硬件性能更为优越的版本，通过使用1920个CPU和280个GPU，多机版阿狗的等级分由原先3140上升到了3168。想要再提高三段的话，恐怕资源需要在现有基础上增加100倍或者更多，但凭借谷歌的雄厚实力，这个也许不难做到。另外一个悬念是文章里的“单机”和“多机”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机器？有没有可能调用性能更加卓越的超级计算机呢？感觉上，谷歌团队的自信来源于他们对于硬件资源的自信。光靠几个月的自我训练和神经网络蒙特卡洛算法我看倒不是决定胜负最主要的因素。

八

综上分析，来预测一下比赛结果。我认为阿狗凭借其强大无比的计算能力、几个月以来的“深度学习”和极其稳定的发挥，将击败石头，比分会定格在4:1。这个跟网上的民意调查完全相反，比如大部分职业棋手和新浪围棋网超过一半的网友都认为石头将以5:0完胜。但是，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我这次选择站在少数一方。即便石头胜出，我认为也不大可能出现3:2或者2:3这样接近的比分。毕竟人类思维和机器思维（如果机器真的有“思维”的话）截然不同，无法光用段位衡量。思维迥异必然导致棋风迥异，棋风迥异导致棋盘上不可能出现四平八稳的进程。那么，只能是一边倒的结局。

(写于2016年）